亦君

那是一个天气反复不宁的夏秋交际时节，闷热与湿凉的拉锯让人意识昏沉，一如Erik的团队和X战警之间焦灼而不明朗的战势。

Erik挑选了一个风日和丽的午后，那个轻率的天气预报员在收音机里信誓旦旦承诺过的晴朗日子，逃离自己的作战总部。

起初他只是想在一个没有被烦躁和指责充满的空间里冷静大脑，重新整理计划和思绪。但户外炙人的阳光和被其烘烤了大半个白天的高温空气对Erik过热的思考能力而言有害无益。他漫无目的地搜寻一个安乐之所，在遭受直射的半空中随意来去。

最终Erik徐徐降落在一片巨大湖泊和树林的交界处，打算依凭于一顶树冠的阴影。他透过烨烨的水面光影望向湖的对岸，在注意到自己并不陌生的建筑时被打断了思维。

他非常无意地，像是身体遵循了本能，回到多年前第一次给予成年的Erik柔软情感却最后被他弃去的地方。

Xavier庄园，现在作为X战警的核心基地，被扩建为能容纳更多变种人的巨大建筑群。Erik看向最初的私人城堡背后明显风格迥异的现代化楼宇，深刻地意识到了那些改变部分。

他想起遥远的当时，这里还只矗立了最初的几栋房子，他曾在Charles的房间里，从窗户里看见过这片湖。只是如今，墙外山水依旧，屋内物是人非。

这记忆促使Erik想要走过去，重新看一次他留下过许多痕迹的地方。

或许见见Charles。他思考着。

他无法确定Charles现在的所在地，却毫不怀疑以及贸然闯入的话那些愤怒的年轻人们会很乐意直接撕碎他们的头号宿敌。只有一个方法能让他安全地过去——他必须先得到Charles的许可。

Erik走到湖边，笔直地站在那里，整理了身后掀起来的披风，然后取下了头盔。

他正担心是否需要走近少许来确保自己处于Charles的能力半径里，Charles已经找到了他。

“欢迎观临X战警学院，Magneto。”Charles的声音在Erik的脑子里响起，没有讶异，也听不出喜悲，像是一个没有情感功能的人工智能，从不关心自己使命之外的事情。

“是Erik。”Erik在思维里纠正他的友人。

他能从一个不断的停顿里感觉到Charles的犹豫，但最终后者顺从了他的意愿：“那么，Erik，你的来访目的。”

Charles没有直接搜寻他的大脑，这是他们之间保留的余地。

“你还住在你原来的房间吗？”Erik没有回答问题。

对方试着坚持道：“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儿，Erik。”

可能因为我想见你。Erik在精神栅栏后这样想。他仍然拒绝回答Charles的问题：“你还住在你原来的房间里，对吧？”

Charles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Erik的脑子里充满了回音。

“是的。”Charles简短地说，没有再追问。

Erik带着自己得到的许可向面前的建筑物走去。

 

Erik凭着记忆寻到了Charles的住处。他的友人坐在轮椅里，正对着窗台，神情微妙但姿态防备。Erik踏上窗台，在室内晃出一片阴影，他把头盔搁在一旁的桌子上。Charles关注着他的举动，手依然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没有离开警报器的位置但并没表现出想要触发那个装置的意愿。

Erik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在Charles观察自己的时候仔细打量对方。从他们上一次在并非战场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对视之后已经有了一段很长的日子。Charles眉眼还是那个样子，身体因久坐而呈现为松弛柔软的状态，但Erik懂得他身体里坚硬而固执的部分，为Erik至今没法准确描述的东西而奋斗的不移的精神。

“坐吧。”Charles向他示意他右侧的座椅，神色没有任何异样。

Erik落座的时候他的友人还是没有移动半分。Charles坐在为他量身定制的轮椅里，像是被固定在展示台上的活体标本，用不变的姿势迎接每一个日暮和清晨。Erik没有去看他柔软地死在那里的身体部分。

Erik思量着自己如果要开口打破这沉默的话，应该说些什么。他有太多想说的，孤身一人的日子里的忧虑，无止的斗争中的疲惫，还有那些本不应该向眼前人表达的，过于详细和脆弱的情绪。Erik想，自己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进行过一次真正的谈话了。当他在头盔里的时候，他从未感觉到这个，像是有东西正从身体里控制不住地生长出来，却被阻塞在嘴边，随时可能胀破这副躯体。

是Charles做的。

Erik震惊地转向不远处的读心者，想知道他在自己身上施放了什么。Charles看着他，眼睛里没什么情绪，Erik却突然明白了。影响自己的不是Charles的精神能力，而是Charles本身。Charles曾把他留下，Charles让他敞开心扉，屈从于Charles是他深埋在内心深处的本能。当他看见Charles，他能感觉自己的意识中被压制的情感部分想要投靠面前这个曾经塑造了自己的男人。Erik没法开口，害怕任何言语都会将自己的挣扎泄露出去。

但Charles已经看穿了他的难堪。

“我们已经很久没下过棋了，来一盘吗？”这样说着的Charles移动到了书架前，“帮我个忙，我的朋友。”

Erik顺着他仰视的目光看向书柜顶上，并不陌生的棋盒上落满了厚厚的灰。Erik走过去把它取下来，扬起的灰尘让两个人都咳嗽起来。

“我只是没时间。”Charles暧昧地解释了一句，回到他们惯用于对弈的那张桌子前，推开一把椅子，把轮椅滑到位置上。

Erik找回了一丝从容，用书架上的掸子拂去上面的灰，坐到Charles对面，把棋盘摆正位置，然后两人一起把棋子归到初始位置。交错的手碰到一起的时候Erik抬眼看了看Charles，对方仍旧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动作，丝毫没有在意的表情。

 

棋子一步步落下，间隙中是长短不一的思考时间。Erik被沉静的空气勾起了一丝恍惚。那些老去的记忆让关于对弈的经历恍如隔世，只记得曾经的两人也总是在讨论得生出累意的时候用下棋来代替，这种无声的交流方式却无损他们之间的亲密默契。那时的景象也与此刻并无太多差异。Charles坐在他对面，只露出半个身子，靠在椅背上，双目低垂，眉间有很深的痕迹，想通的时候脸颊会鼓起来一下，眉毛往上抬，额头上的纹路就显出来。Erik被这种重叠的平和感催生出懒洋洋的轻松心情，摒去杂念专注于棋局。

Erik把一只骑士送出去，想要逼迫Charles的主教，以Erik对他的了解，不出意外的话Charles会选择退而防守。但实际上Charles却毫不犹豫地把黑方的城堡敲掉，舍弃了自己的主教。这让Erik突然意识到Charles所表现出的棋风已经不似从前。Erik是始终如一的进击者，Charles却从保子蚕食的防御型变成了能毫不犹豫牺牲棋子的冷酷风格。Charles的不再是木质边框，取而代之的是大块的金属光泽的非金属。Erik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用鞋尖敲地的习惯。

黑王被夺取位置时候，Erik失去了胜利。Charles把那颗棋子捏在手里，没有要重启棋局的意思。

“战斗让人疲倦，对吧？”Charles脸上有着微倦的阴影，眼神闪烁着更多的含义。

“是的。”Erik承认，“已经走了很远，却依然看不到尽头。”

Charles的露出隐喻般的微笑：“而我们仍不知道乌鸦和白鸽谁将更早到来。”

“白鸽一定会来的。”Erik收紧下颌。

“可我们已经见过很多乌鸦了。”Charles的笑容像落在掌心的雪花一样消失了。

因为我们带来乌鸦，Erik想。变种人的自相残杀可能比人类的攻击带走了更多的生命。

他突然找回了一直在支持自己的那些愤怒：“Charles，你是一个帮凶。”

被控诉的男人并没有动怒。Charles指了指Erik在棋盘上吃掉的，摆在半边桌面上的白棋：“Erik，你可不是一只知更鸟。”

在Erik能够开口之前，Charles叹了口气：“我们都是那只麻雀。”

但Erik已经无法反驳了。Charles继续道：

“X教授，强大而没有眼泪，永远能够保持冷静和清醒。我的心上长满厚茧，我能感到温暖和疲惫，但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那些让人活着的刺痛了。就像我现在看着你，Erik，我想着我们之间的种种，却无法像以前一样充满强烈的爱憎了。”

Erik直视着Charles淡然的双眸。

他刚刚还觉得眼前的人和记忆中并无太多的相悖，现在这个嵌在轮椅里的男人已经强烈得能够冲刷掉他用可笑想象维护的回忆。

他已经不是那个Charles了。

那个会和Erik争论到满脸通红，在看见流星的时候双手合十，曾经因妹妹和朋友的离弃而陷入长期的悲伤和混乱的Charles。

现在他坐在这里，对着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微笑，好像世界上最不能让他愤怒的事情就是伤害他本人了。

Erik同时感觉到一阵愤怒和心碎。他想质问Charles是否仍旧想要维护这个残酷的世界，折磨了他们中的每一个的这个世界。而Charles不露齿的笑容让Erik感觉到其后容纳了周围所有人的情绪而悲伤到麻木不仁的心。

这是否就是Charles的能力的意义。无止境的分担和承受。

 

“别露出那样的表情，我的朋友。”Charles的颧骨真正地升了起来，“你今天能来我非常高兴。”

Erik苦笑了一下。

“事实上……”Charles接了一句，“你可以经常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不带上Magneto就很好……”

Erik为Charles的玩笑掀了掀嘴角。他们本该是这样的关系的，是什么让他们对立着蹉跎了漫长的时光。Erik突然想到，他们是否还有改变这一点的机会呢？

“跟我在一起吧，Charles。”在能够认真考虑之前Erik脱口而出。

Charles咬着下唇对他作出了一个费解的表情。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Erik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让两边停战，我们重新商讨这些事情，可以达成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协议。”

“然后我对我的学生说我搞错了，那个杀了你们父母的万磁王不是敌人。”Charles的嘴角降了下去，“这可不像是你会提出来的建议。”

“为什么不，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们能做到更好，一个更好的世界。”Erik试图说服对方。

“Erik。你在胡说。”Charles静静地说，“这不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就能觉定的选择了。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你突然生出这样荒谬的念头吗？”

“我爱你。”Erik急促地说。

Charles脸上的表情晃动了一下。

Erik更坚定了：“我爱你，Charles。一直都是，从我们初见时你把我留下开始。”

轮椅上的男人发出了一声轻笑般的叹息：“然而你现在才向我承认这一点。”

Charles的表情没有任何意外。

“我是一个读心者，Erik。窥探是我的本能。”Charles在Erik的表情扭曲起来的时候朝他安抚地笑了一下，“但我不需要读心术就可以感觉到你对我的情愫。我对人们在任何心里下的动作神态了如指掌。我知道你的想法每当你在我靠近的时候挺直脊背。”

“但我没法嘲笑你。”Charles摸了摸嘴唇，“因为我也一样。”

“我也爱你，Erik。你知道我已经等一个这样回复你的机会等了多少年吗？”

Charles像是被Erik震惊的表情逗乐了一样笑起来，又有了一丝他们初见时的明媚。

Erik闭上了张大的眼睛和嘴，决定往后再处理这个，他迫切地问出那个问题：“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了我的提议吗？”

“不。”Charles没有任何犹豫地否定了。

Erik把脸皱起来：“你……你难道不是……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没有可能，Erik。”Charles重新冷静下来，“好吧，让我们来解决这个。”

“除去我们所带领的那群人的因素，我们没有结果因为我们两个太过相像的那个部分。我们即使承认相爱，也依然重视其他的东西的程度远高于彼此。我们能够成为今天的自己，都已经为此牺牲掉了次要的一切，包括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作出维护理念和信仰的选择的时候毫不犹豫。”Charles犹豫了一下，“今天对于你来说只是一时冲动，我们都不该为自己已经选择好的道路增加阻碍了。”

Erik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到一个有说服力的事由。但想要和Charles走到一起的想法在今天特别强大，他沉默着绞尽脑汁。

“你根本不需要特别困扰。”Charles笑起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不管以前还是以后，我知道你也一样。”

Erik被他平静的态度所激怒：“我只是不明白，难道我们在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后还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Charles怔了一下：“那可能是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的。”

“没有什么是被注定的，Charles。我们不能到头来才悔恨。”

Charles把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不再看Erik：

“我从不后悔我的人生，它们大多正确。但有时也会感觉遗憾。我曾思考过如果我们当时能够不那么自以为是，事情会与现在有多大的不同。我梦想与你一起在树林里野餐，你可能会想在湖里游泳；你带我去看看你出生的国家，亲口把你温暖快乐的记忆向我描述；我们一起应付那些针对变种人而来的困难，因为世界上不可能有同时难倒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组建一个家庭，带上Raven、Hank和所有的变种人；在同一个房间入睡，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如今那些我一直想让你作为我的家人做的事情已经永远不可能发生了。”

“我们已经失去Raven和Hank了，命运把我们推向了对立的阵营，也绝不会允许我们在这里止步不前。Erik，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连站起来走向你都最做不到。”

Erik站起来，越过那张桌子的距离一步跨到Charles的面前，按住他的双肩迫使他抬起头来。Charles的眼睛里有眼泪，但他的眼神依然是干涸的。

“那么我会走向你。”

Erik蹲下身把Charles揽进怀里，这是他们之间发生的第三个拥抱。

Charles没有回抱他，只是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Erik勒紧他，几乎要把Charles从座椅上扯出来。

“我们可以从野餐开始。”